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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第三代江宁织造:曹顒
为了保全曹家,李煦领着曹寅的儿子曹顒(yóng),来到京城面奏康熙,说:“曹寅已是无赀(zī,罚款)可赔,无产可变,身虽死而目未瞑"。同时,恳请让他再代管盐差1年,竭全力协助曹顒(外甥),填补曹寅(妹夫)欠下的亏空,所得余银给曹寅的孤儿寡母。
康熙马上应允,叮嘱说,“曹寅与你同是一体,你所奏的办法很好,就应该这样办。如果你日后变心辜负了曹家人,那你这个人就猪狗不如了。”
1713年(康熙五十二年)1月,曹顒走马上任,上任时年仅25岁。
曹顒(1689-1715),字孚若,小名连生。曹顒出生时,曹寅已32岁,年过而立,始得麟儿,所以给儿子起了一个小名叫“连生”,以祈求多生几个男孩。又用《易经》算了一卦,得《观卦》:“有孚顒若”,故而为儿子取学名为“顒”(严正之貌)。在父亲的精心培育下,曹顒在文武两方面都得到了发展。康熙南巡住在曹家时,对少年曹顒颇为喜爱和赏识。
曹顒上任当年年底,李煦把58万多两银子交到了外甥曹顒手中。曹顒不敢糊涂,马上列了一个详细的清单,向康熙上奏使用计划:(1)其中的21万两,用于江宁织造和苏州织造的基本花销,1.7万两用于琐碎公用。(2)拿出23万两,弥补两浙盐差的亏空;9.2万两,用来补江宁织造的亏欠。(3)最后还剩下3.64万两,计划来年2月,献给康熙以备养马之需。康熙心疼地说:“你父亲曹寅当日最挂念的,就是亏空银两还不完。现在有余粮了,你要好好经管,家用私债都是花钱的地方。朕只要6000两养马,其余的留着吧!”
康熙对曹家好不好?那是相当地好。其中的原因,除了曹家祖辈忠心耿耿,曹寅活着时确实政声不错,事功很大,但最主要的还是为曹氏一家的生计着想。
然而,第2年,曹颙和李煦管理的盐差又出现亏空。为什么?因为李煦把盐务赚的银子挪来,补了曹寅身后留下的亏空。
对此,康熙知道吗?他比谁都清楚,因为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。其实,早在曹寅去世前几年,他就知道了江宁织造的巨大亏空,还有李煦苏州织造的亏空,而这些都是因为自己数次下江南造成的。因此,他又给了曹寅一个肥缺:巡视两淮盐漕监察御史,目的就是让曹寅从两淮盐运上弄了钱,弥补织造府的亏空。但这样似乎也无济于事,因为亏空实在是太大了。康熙在给曹寅和李煦的奏折上就留下过这样的朱批:“风闻库帑亏空者甚多,却不知尔等做何法补完?留心,留心,留心,留心!”
在清代,盐商是最富有的商人,有钱到什么程度呢?乾隆南巡时,扬州的盐商们能够在一夜之间建起一座白塔,由此可见其暴富程度。因此,能够管理盐商、盐务,尤其是盐税,是求之不得的肥差。据说,当时两淮巡差每年要征收200多万两盐税和余钱,占当年清政府国库收入的百分之六左右,是最肥的衙门。康熙让曹寅和李煦轮流当差达10年之久,明摆着就是让他们拿两淮盐税去补织造府的亏空。
如今,李煦和外甥曹颙好不容易把曹寅留下的巨额欠债补上,康熙怕他们继续亏下去,就让李煦的一个亲信李陈常代管盐差,让李煦专任苏州织造,曹颙专管江宁织造事业。
李陈常确实不辱使命,不仅把欠银全部补完,还保全了曹寅、李煦的家产。后来,康熙发现这个李陈常并不老实,表面上装出清官的模样,瞒人耳目,实际上贪污了不少,康熙只好在奏折里提醒他:“少贪一点,否则就罪不容诛了”。后来一查大惊,发现他仅巡盐一年即成巨富,弄下好田4000-5000亩,市房数10处,还有3处当铺,于是免了他的职。
1715年(康熙五十四年)正月,曹顒进京述职,染上重病,康熙每天都派太医前去调治,无果,曹顒年仅27岁病逝。也就是说,他刚做了2年织造,就不幸短命而亡。可惜了他虽有经济之才,却未能一展抱负,未能接过父亲曹寅的大旗,重兴家业。
康熙痛叹:“曹顒系朕眼看长成,此子甚可惜。朕所使用之包衣子嗣中,尚无一人如他者。看起来,生长的也魁梧,拿起笔来也能写作,是个文武全才之人。他在织造上很谨慎,朕对他曾寄予很大的希望!”
我们不禁要问,曹顒英年早逝,是不是和他一接任就压力山大,不堪重负有关呢?否则,一个生的魁梧的年轻人,因何会突然一病而亡?
曹颙去世后,江宁织造的职位又空了出来,这次是不是该让给别姓官员呢?不行,因为织造府还有大量亏空,不能露馅。
康熙再次着急起来。曹寅只有一个儿子曹颙,如今他不幸病逝了,曹寅已经没有了后代来继承江宁织造之职,这一次该怎么办呢?
很快,康熙想到一个绝妙的高招,召李煦速速至京。
五、第三代江宁织造:曹頫(约1695-1776)
康熙的办法是,找了曹寅的一个侄子曹頫(fǔ),过继给死去的曹寅作儿子,让他继续当江宁织造,以便赡养和照顾两位遗孀(曹寅的妻子李氏和曹颙的妻子马氏),同时继续解决织造府的亏空。这一切都是由李煦负责操办的。
很快,曹頫年仅21岁上任,成了江宁织造的第4位传人。从辈分上说,他仍然是曹家的第三代江宁织造。
曹頫,字昂友,号竹磵[jiàn],曹宣的第四子,曹宣就是曹寅的弟弟。曹頫从小就对儒家经典、程朱理学颇有钻研,好古嗜学,为人忠厚老实,能诗文,懂戏曲,颇具才情,是曹寅的侄子里比较出众的一位。
他接任江宁织造后,干了15年,前面10年过得尚好。等康熙去世,雍正一继位,他就失去了庇护,后面的5年就越来越难了,直至33岁被革职抄家,后面我们会详细介绍。
曹頫就是《红楼梦》里贾政的人物原型。在小说里,我们可以感到,贾政很少在贾母面前欢笑,特别是有贾政在场时,贾母会觉得别扭,放不开。她总是等贾政请完安,把他打发走了,才和后辈们尽情玩乐,因为二人不是亲生的母子关系。曹顒呢?他是贾赦的原型。贾赦是贾母的长子、贾政的大哥,按理说他应该住在贾府挂“萱瑞堂”匾额的上房照顾贾母,但因为贾政的原型曹頫继承了江宁织造之职,成了一家之主,所以住在了贾府的正院里,而贾赦只能住在侧院里。这是红学家刘心武的分析推断。
一般认为,曹雪芹是贾宝玉的人物原型,接下来就引出一个重大问题,曹雪芹的父亲是谁?有两种说法:一种是曹颙(曹寅的儿子)。曹颙27岁病逝时,妻子马氏已经怀孕,后来生下一个婴儿,就是曹雪芹,所以有曹雪芹是一个遗腹子的说法。另外一种说法是,曹雪芹的父亲是曹頫(曹寅的侄子)。反映到小说里,贾母不管贾政和自己是不是直系血亲,但她都是承认并极喜孙子贾宝玉的,因为传宗接代有了后人。
曹頫一上任,就和他的前任堂哥曹颙一样,挑起大梁,继续还债。因为织造府的亏空不解决,始终是康熙的一块心病。
接下来,让我们说说康熙几次南巡,给江宁织造(包括苏州织造)造成的巨大亏空。曹家每一次接驾,都是一次惊人的耗费,其中的花费大体包括:(1)康熙本人的吃穿用度,对身边太监、宫女的打赏,还有随行人员每天的开销。这一切算下来,都不是小数目。因为接驾时的用度,必须是最好的,差一点都不行。(2)供康熙娱乐的开销,比如唱戏、杂耍、游玩等。(3)各地官员前来觐见皇帝所产生的花费,也都算在了曹家身上。(4)康熙第五次南巡时,曹家还斥巨资,在扬州三汊河畔专门修建了一座行宫,名为“宝塔湾行宫”。反映到《红楼梦》里,就像赵嬷嬷回忆的,为了当年那次迎驾,“嗳哟哟,那可是千载希逢的!那时候我才记事儿,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,修理海塘,只预备接驾一次,把银子都花的像倘海水似的!……别讲银子成了土泥,凭是世上所有的,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,'罪过、可惜',四个字竟顾不得了。”
再比如元妃省亲时建造的大观园,名义是上建给皇帝和元妃住的,其实是盖给了贾家享用。另外,据相关研究,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,祖上是世袭的侯爵,他本人又是探花出身,历任兰台寺大夫(负责监察和执法)、巡盐御史等职。巡盐御史,也是监管盐商的肥缺,他死后应该是给林黛玉留有一笔嫁妆的。贾琏去协办他的丧事,然而林黛玉并未继承一分钱的遗产。这笔钱到了哪里?很有可能被曹家挪用,用在了接驾建造“宝塔湾行宫”上。贾母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,所以她说,外甥女以后的吃穿用度都由贾府出了。
据考证,当时江南三大织造一年的产值就高达1200万两白银,而清政府的财政税入最高才4000多万两白银,可见织造的油水之肥。
康熙在位期间,六下江南,其中有四次都是由曹寅亲自接驾,有4次都住在了曹家,前前后后的花费岂能小?法国传教士洪若翰(P.Joames Fontaney)亲历了江宁织造府欢迎皇帝第三次南巡的场面,记述说:“皇上坐在马背上,后面跟着侍卫和两三千马夫。整个城市出动,用旗、幡、华盖和其他不计其数的装饰物。每二十步路上就竖起凯旋门,上门覆盖着织锦,装饰着彩旗、缎带和丝结,皇上就从那下面通过。路上有无数人,但他们怀着巨大的敬意,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微细的声音。”因接驾有功,曹寅和李煦还受到了康熙的特别嘉奖:“因江苏织造预备行宫,勤劳诚敬,江宁织造曹寅加授通政使司;苏州织造李煦加授光禄寺卿。”康熙南巡一次,两大织造府就被抽血掏空一次,最后导致亏空越滚越大,成了天文数字,无力弥补,被大臣参奏到了康熙皇帝面前。
第一个参奏曹寅的,是时任两江总督噶礼。康熙第六次南巡回来3年后,即1709年(康熙四十八年),噶礼密报康熙,指控曹寅和李煦擅自挪用库银300万两,请求对曹寅公开治罪。对此,康熙没有明确表态,但在私下里告诫二人要尽快想办法把亏空补上。
后来,弹劾的奏折越来越多,康熙便在朝堂上为他们开脱说:“查,确实应该查,但他们亏空皆因南巡费用所致。若不声明,反属不宜。朕之巡幸,原以为民,无需隐讳,即用帑百万,亦所当然。”
但这样的开脱,只是权宜之计,因为亏空补不上,康熙也没法给朝臣们交代。为此,康熙想了不少办法。比如安排曹寅和他的大舅哥李煦轮流兼管巡盐务,其中的意思,就是让他们利用职务公开捞钱补帐。这个办法持续了10年之久。
不仅江宁织造亏空,苏州织造也曾出现高达50余万两银子的亏空。1717年(康熙五十六年),李煦终于补完,康熙大喜,马上加升他为户部右侍郎。可见,弥补亏空在康熙心中的地位。
有人可能会说,康熙从1707年之后就不再南巡了,为什么两大织造还是年年亏空呢?原因有以下几点:
1、康熙及妃子、太监们的索取。康熙晚年讲究以宽仁治天下,腐败浪费极为严重。曹家经常要买各种珍奇古玩、瓷器玉石、笔墨纸砚,进贡给康熙。宫里的浪费也极严重,有一次内务府盘点,发现库房里面扔着棉布和丝绸十几万匹,根本没用过。除了康熙,有的妃子、太监甚至不请示皇帝,也对织造机构进行索取。
2、阿哥们索要无度。康熙帝有35个儿子,很多都封了亲王、郡王、贝勒、贝子,他们都各有府邸和家人。这些人的用度,单凭内务府给的月例、年例根本不够,免不了也要向江宁织造索取。康熙帝晚年,出现九子夺嫡的纷争,各派势力都有地方封疆大吏的支持。这些封疆大吏,为了支持主子夺嫡,需要进献金银财宝。例如两江总督噶礼就是八爷党胤禩(sì)的人,他多次给胤禩进献钱财,一次就是两万两,甚至几万两。这些钱从哪里来?要么贪污,要么就是找织造、盐运、漕运等这些肥差衙门索取。再比如太子允礽,就曾向曹寅先后索要过5万两银子,而一个织造官的俸银,一年才105两到130两。
3、朝廷截留织造的钱粮。有一年,山西和陕西发生旱灾,朝廷一次性跟织造府要了十几万两的银子去赈灾。军饷不够时,也要这些肥缺衙门捐钱,少则几万两,多则几十万两。
4、打点。曹寅和李煦虽是康熙的宠臣,同样需要打点地方各级官员,否则织造府的工作难免会进展不畅。
5、织造府自身的用度。曹家、李家都是大家族,到曹雪芹这一辈,全族已经分了近20个房头,被抄家时有114口人,而李煦全家有230多口人。为了养活这么多人,需要买房买地置物,早上一醒来就要开销,一年365天下来要耗费多少呢?就像小说里王熙凤说的:“(咱们)虽是轰轰烈烈,但是大有大的难处,说给人也未必信。”曹寅和李煦私自截留织造上的钱,康熙也都默许了。曹家还有一个特点,一贯讲究排场,雍正上台后,直指曹頫“你们向来混账风俗惯了。”
就这样,康熙南巡的窟窿还没补上,每年还有其他或明或暗的新增花费,旧债虽减而新债又增,是一笔糊涂帐。所以曹頫上任后,头等大事仍然是补亏空。纵有舅舅李煦扶助,两地共同筹款,结果也是补了东墙,西墙漏,织造府的亏空刚补上,盐差那边又出了窟窿,好像一个无底洞。好在有康熙罩着,曹頫在任的前10年,并未东床事发。
然而,天有不测风云。公元1722年(康熙六十一年),康熙69岁溘然驾崩。一朝君主一朝臣。雍正一上台,曹家和李煦的好日子就到头了。
雍正皇帝
雍正继位后,发现父亲康熙在位61年,并没给他攒下什么家底。当时,西北战事紧张,军费告急,中原天灾民难,这么大的一个国家竟然连200万赈灾现款都从国库里拿不出来。加之雍正登基时已45岁,对康熙在位时官场贪风横行,官僚拉帮结党,早已看在眼里,深恶痛绝,所以他决定采取铁腕手段整治朝纲。
1722年,对雍正来说,是雷庭万钧的1年;对各地官员来说,则是风声鹤唳的1年。雍正派弟弟允祥以亲王身份掌管户部,下令启动对各衙门亏欠钱粮的全面清查,一查到底,绝不姑息。
当年5月,侍郎查嗣庭以“谤讪罪”入狱,死在狱中,又被戳其尸。
7月,已革贝勒苏努因为“涂抹康熙朱批奏折上的语句文字”,被立即处死。布政使佛喜因“受贿罪”被判死刑,监候。
8月,将军祁里德,因为勒索蒙古银两和驼马,纵容家人、包揽捐纳、冒销钱粮贪污,被斩。
9月,原直隶总督、尚书蔡珽因欺诈怀私、纵暴殃民、贪污受贿,处以死刑。
12月,贝勒延信身披“大罪二十条”,被立即处死。
雍正登基不到半年,就更换了全国18个行省巡抚中的10个。紧接着的1723年(雍正元年),被查处的地方官就上升到了数百人。
这一年正月,雍正首先拿李煦开了刀,撤掉他的苏州织造之职,抄没家产,罪名为“亏空银子三十八万两”。然而,据查案的两江总督查弼纳报告称:“李煦的亏空,其中有三十七万八千八百四十两,应该由少给和短秤银额的商人追赔”。也就是说,扣除商人的赔银,李煦实际上只亏欠一千一百六十两,完全可以用家产抵偿。但雍正一向看不起李煦,没有放过他,仍以“亏空官帑”为由,对李煦革职抄家。其房屋赏给了在西北平叛的年羹尧;将其子女、家仆、男童、幼女共230余口,悉数逮捕,在苏州当地市场标价拍卖。因为他们算是旗人,卖了近一年也没人敢买。后来,他的家属十几口免于变卖,被押到京城,分配到内务府为奴。剩下的仆人217名,或赏给了功臣,或押到北京崇文门巿场变卖。就这样,李煦自1693年出任苏州织造,在任30年,先后8次兼任两淮盐差,轰轰烈烈的辉煌史骤然落幕。这是雍正上台不到2个月做出的大事。
李煦有2个儿子,长子李鼎,次子李鼐(nài)。李家被查抄后,李煦的一个小孙女在押送过程中逃脱,秘密寄养在家族内的伯父家。这个女孩就是史湘云的人物原型。在《红楼梦》里没有交待史湘云的父母是谁,只说她自幼被伯父家收养。其实,李煦及李鼎(史湘云原型的父亲)当时还在,只是被关押了起来,尚未定罪。小说里史湘云的叔叔名叫史鼎(忠靖侯),他的人物原型正是李鼎,而以贾母(史太君)、史湘云为代表的“史家”,影射的就是李煦家族。
3年后(1726),曹家另一门亲戚,纳尔苏(曹寅的长女婿,曹雪芹的姑父,努尔哈赤的七世孙)因为曾跟着十四阿哥胤禵(雍正的同母弟弟)驻军西宁,雍正以“犯法妄行”罪,削除了他的平郡王封号,圈禁在家。
这一年5月,曹寅的妹夫傅鼐也身遭劫难。因为袒护隆科多之子岳兴阿,引龙颜大怒,当即被革爵,流放到偏远的黑龙江,直到乾隆登基后才被重新启用。
就这样,雍正上台没几年,曹家的几门重要亲戚,相继被革了职。这都是“一荣皆荣,一损俱损”的不好兆头。
江宁织造署
曹家怎么样?也许是看在先帝康熙的份上,雍正给了曹頫3年时间,让他分期弥补亏空。
起初,雍正很欣赏曹頫的奏折文采,夸赞他是“大通家”。可曹頫往往是旧债还没补上,新债又出现了,不仅无法补齐,3年后亏空达60多万两银子,较从前翻了1倍,怎么办?
于是他到处疏通关系,托人说情,这让雍正大为不满,说:“乱跑门路,交结他人,只能拖累自己,瞎费心思、力气买祸受;主意要拿定,安分守己,不要乱来,否则坏朕名声,就要重重处分。”雍正朱批:“有什么事,你应该直接去找怡亲王胤祥,其他的都是白跑”。
其实,早在1716年雍正就发现宫中库存的绸缎过薄,质量有问题,责令一查,全是杭州织造、江宁织造呈送的。曹頫在织造业务上连连失误,为政不精,已经让雍正不满。
1727年(雍正五年),噶尔泰(两淮盐政)给雍正上了一份密折,说:“访得曹頫年少无才,遇事畏缩,织造事务交与管家丁汉臣料理。臣在京见过他数次,人亦平常。”雍正批复说:“(曹頫)原不成器,岂止平常而已!”其中的意思,不就是雍正皇帝对曹頫已经感到失望和痛心了吗?
紧接着12月,山东巡抚塞楞额奏报,曹頫的家人在运送缎匹至京途中,公开勒索钱财,骚扰驿站。其实,为了准时把绸缎运到京城,曹頫向沿途的驿站索要大量的马匹、柴草、钱粮和民夫,也无可厚非,但这一做法非常扰民,尤其让地方驿站的不满。雍正登基后,已经明令禁止这种官场陋规。地方官员便将曹頫索要钱粮的事上报给了山东巡抚塞楞额,塞楞额又向雍正皇帝奏了一本。雍正顿时大怒,马上撤了曹頫的职,改任隋赫德当江宁织造,下令审查江宁织造府的亏空。同一天,任杨州织造二十余年的孙文成也因“年已老迈”而被撤掉,就此江南三大织造的旧班底被全部清理,换了人马。
在曹頫离职,接受审查期间,不久又有人密报:“曹頫害怕了,已经在暗中转移家产”,雍正旋即下令查封曹府。在隋赫德未到任之前,先安排范时绎(两江总督)负责查抄,所抄家产全部归隋赫德。
就此,曹家大难临头。有人说《红楼梦》第二十五回的“魇魔事件”就是暗写抄家,所以癞头和尚手持通灵宝玉说:“青埂峰一别,转眼已过十三载矣。”这一年,曹雪芹正好13岁。
在查抄曹家的同年,又查出李煦曾经替阿其那(康熙第八子胤祀,雍正继位前的头号政敌)买过5个侍女。为此,李煦由经济犯又升级为政治犯,罪名是“奸党”,再次入狱。好在他保住了性命,被发配到打牲乌拉(今吉林省北部的乌拉城,原为海西女真部的发祥地)。
李煦
就这样,一位曾经和妹夫曹寅在江南织造几十年的官场生涯中,联袂登场,长袖擅舞,风光显赫,风光红火,深得康熙皇帝宠爱的一代心腹宠臣,从辉煌的顶点坠至冰点。一位年过古稀、体弱身颤的老翁,孤身一人被流放到茫茫东北林海冰寒之地,悲苦伶仃,妻离子散,凄然苍然,两年后(1729年)冻饿而死,时年75岁。
曹家也将在这次整治风暴中再劫难逃,结果很快就会公布。
7个月后(1728年初),新任江宁织造隋赫德提供了查封曹家的清单:“细查其(曹家)房屋并家人住房十三处,共计四百八十三间;地八处,共十九顷零六十七亩;家人大小男女共一百十四口;馀则桌椅床杌、旧衣零星等件及当票百馀张外,并无别项,与总督所查册内仿佛。又家人供出外有所欠曹银连本带利共计三万二千馀两,奴才即将欠户询问明白,皆承应偿还。”
我们看这份抄家清单:(1)房产,有13处房屋,共483间。(2)土地,有19倾67亩,按1倾=100亩算,曹家实有土地1967亩。(3)固定资产,有家具、零星及当票百余张,说明曹家表面风光,实已衰败,开始典当家具了。(4)手里的银两(现金),共3.2万余两。这应该是曹顒上任当年还清曹寅在世时留下的亏空,剩下的3.2万多两现银,本想献给康熙养马,康熙没有要,所以曹顒一直留存着,不敢动。(5)曹家总人口114人,其中大部分应该是仆人和丫鬟。
这些家产跟雍正的宠臣年羹尧、隆科多抄家时相比,简直是小巫见大巫。曹家三代四人担任江宁织造肥缺60多年,还兼任了10年的两淮巡差大肥缺,怎么才这么点家产?怎么都穷得卖地、卖房子、典当家具了?“上(指雍正)不仅闻之恻然!”何止雍正不相信,就连抄家的官员都不信。
其实,曹家被抄是有政治因素的。康熙在位末期,年势已高,出现九子夺嫡的纷争,许多人猜测九阿哥胤禟将是康熙的接班人。为此,曹家和李煦家族都把宝押在了九阿哥身上,以求在胤禟登帝后,能继续得到圣宠。因此,不管在财力还是官场上,两家都给了胤禟极大的支持,而当时以胤禟为核心的“八爷党”也确实是最具有实力的一派。
没想到,康熙驾崩后,四阿哥雍正成了新皇帝。雍正上台后,马上清除政敌,结果发现曹家跟八爷党竟然有关联。偏偏在此时,隋赫德又在曹家抄出来一对镀金狮子,狮身连座共高五尺六寸,是塞思黑(九阿哥胤禟,雍正为他改的名字,意为“讨厌”)寄存在曹府的。曹家跟八爷党勾结营私,这不是直接证据又是什么?最后,雍正给曹頫定了几大罪名:骚扰驿站、织造亏空、转移家产、行为不端。与其说这只是一个抄家的借口,不如说曹家在政治上站错了队伍。
很快,曹頫“骚扰驿站案”有了结果:第一、曹頫被革职抄家。第二、曹家在南京和北京的家产,都被赐给了负责抄家的隋赫德。为了安置曹家老小,只留下“京城崇文门外蒜市口地方房屋十七间半、家仆三对,给曹寅之妻孀妇度命。”蒜市口,就是今天的北京崇文门外的磁器口,也就是现今“曹雪芹故居纪念馆”的所在地。第三、应赔银子443.2两。曹家的产业都被赏给了隋赫德,根本“无银可赔,无产可变”。一家人东拼西凑,好不容易交纳了141两银子,尚欠300余两,无力交纳。想当年,区区443.2两银子算什么,曹家人眨眨眼钱就来了,来的可不是443.2两,有可能是4000两。如今,竟然衰败零落至此,连一分钱也拿不出来,怎么办?还不起钱,就受刑。第四、对曹頫处以枷号追赔。枷号是明朝时创设的一种耻辱刑,用方形木质项圈,套住犯人的脖子,有时还包括双手,强迫他公开示众,以示羞辱。什么时候还清了欠账,什么时候去掉。与李煦被流放比起来,曹頫受到的处罚算是最轻的了。
就这样,曹頫被关入大牢,脖子上戴着60斤重的枷号,被示众2年多。
就这样,曹家自曹玺于1663年(康熙二年)担任第一代江宁织造,中间历经曹寅、曹颙,到1727(雍正五年)曹頫被撤职,在南京64年的富贵繁华宣告结束。
就这样,一个江南百年诗礼之家,一个曾经“呼吸自能通帝座”的宠臣家族迅速衰败。“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,反认他乡是故乡,甚荒唐,到头来还是为别人做嫁衣裳。”
公元1728年(雍正六年)6月,曹家北迁,从江南返回家族曾经的发迹地北京,过起了一泄千里、寂没尘寰的罪人生活。别人见了都要远远躲开,生怕惹了晦气,沾上倒霉气。曾经的风光无限瞬间一落千丈,昔日的前呼后拥也成了愁云惨淡。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,曹家赫赫扬扬,荣耀百载之威风,耶能安在?
“陋室空堂,当年笏满床;衰草枯杨,曾为歌舞场。金满箱,银满箱,展眼乞丐人皆谤。正叹他人命不长,那知自己归来丧!”没有切肤之痛,何能唱出如此大彻大悟的千古绝唱!
曾几何时,在元妃省亲那个元宵之夜,面对大观园的奢华和家人的过度筹备,元春曾三次叹惋:“太奢华过费了!”“以后不可太奢了,此皆过分。”“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,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。”
曾几何时,甄士隐(真事隐)唱着“因嫌纱帽小,致使枷锁扛”的《好了歌》,游荡在滚滚红尘之外。在凄风冷雨里,久久回荡着这样的警世之声:“世人都晓神仙好,惟有功名忘不了! 世人都晓神仙好,只有金银忘不了! 终朝只恨聚无多,及到多时眼闭了……”
曾几何时,元春给贾母托梦说:“喜荣华正好,恨无常又到。眼睁睁,把万事全抛。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:儿命已入黄泉,天伦啊,须要退步抽身早!”
曹家就此败落,成了罪犯。在北迁途中,一个13岁的少年在懵懵懂懂之间一下子早熟了。他颠沛于流浪的征途中,似乎明白了什么,但又不明白为什么。
他就是曹家昔日那个顶级大人物曹寅的孙子,如今的罪人之后,将来会名垂千古的文学巨匠--曹雪芹。
参考资料:
1、《曹雪芹小传》(周汝昌著)
2、《红楼梦新证》(周汝昌著)
3、《刘心武揭秘红楼梦》(刘心武著)
4、《曹雪芹传》(樊志武著)
5、央视纪录片《曹雪芹与红楼梦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