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包法利夫人》是法国作家福楼拜的长篇小说，首次出版于1857年。这部小说是福楼拜的代表作。《包法利夫人》的中文译者李健吾先生曾经说过：“司汤达深刻，巴尔扎克伟大，但是福楼拜完美。”
福楼拜出生在1821年，于1880年去世，活了59岁，时间并不长。如同福楼拜对自己的形容，他一辈子都活在矛盾中。他的心灵有一种面向世界的渴望，对新事物的好奇，想到处游历，所以他的灵魂一直在游荡。
《包法利夫人》讲述了一个受过贵族化教育的农家女孩爱玛的故事。爱玛结婚以后，特别瞧不起当乡镇医生的丈夫包法利。她梦想着传奇式的爱情，可是她的两次婚外情，不但没有给她带来幸福，反而使她变成了放高利贷者盘剥的对象。她积债如山，走投无路，最终服毒自尽。
这本书看起来是讲述了一个普通的已婚女人，因不伦之恋而遭受了悲剧性后果的故事。然而在十九世纪中期法国的这样一个大背景之下，这个问题就不是这么简单了。
一、《包法利夫人》的创作背景
自十八世纪六十年代起，英国工业革命开始萌芽并迅速发展。工业化带来一种全新的社会生活方式，其中一个最显著的特点，就是城市的兴起。城市化进程中涌现了大量的新兴产业、商业和文化产业。在这些变化中，受到影响最大的群体是女性。
在一个传统的乡村社会里，女性的生活通常受到严格的限制，一般来说女性到了十一二岁，就要学会服从规训，注重行为细节和礼仪。在一些中产阶级的家庭中，女性还要学习跳舞、女红等，为将来成为妻子、母亲做准备。而且不像我们今天的人，当时人的寿命普遍很短，许多女性能够预见到的生活内容，就是生儿育女而已。多少女性，都在过同一种生活。
然而工业革命开始之后，情况发生了极大的变化。女性不再按照传统，以局限在家庭事务中度过一生的形式生活，最明显的变化是，女性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社会空间。在工业化、城市化的催生下，社会发展出了对各种职业的需求，哪怕是在一个小规模的工矿里，也出现了会计、出纳、秘书等对细致有要求的职位，而这正是女性可以快速学习和适应的工作类型，这使她们终于在这个日益细分的工作市场中，找到了自己的社会位置。通过劳动，她们获得了经济来源，也就有了自立的资本。因此在这个时代，女性有了更多独立选择的可能性。
在劳动的基础上，女性不仅获得了财富，还拥有了消费能力。随着女性独立性的增强，她们面临了一个新的问题：如何自主选择生活方式，尤其是选择自己的爱情对象。这个选择包含了一个社交问题：女性通过什么方式去接触和了解男性，从而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结婚对象。这些问题以前并不存在，现在突然成了生活里新的挑战。因为随着工业革命的开始，人们逐渐背井离乡，人口流动性增加，寻找一个共同生活的伴侣开始变得复杂。一个人的面貌、过往、特性、道德品质、意志品质、知识以及修养等，都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。即使一个男人在这些方面都很优秀，但是他是否适合自己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。在这样一个极大变化的环境下，我们一起看一看包法利夫人的人生呈现了一个怎样的过程。
二、查理·包法利与爱玛的初次相遇
在讲包法利夫人之前，我们先要聊聊查理·包法利，也就是爱玛嫁的这个医生。他是一个军医的儿子，性格老实，人也比较勤快。我们可以说这种勤快是继承了农业文明的特点，农夫经过农业活动的训练，普遍是比较勤劳的。我曾经在云南高黎贡山边的傣族村干过两年活儿，一开始身体实在累得吃不消，每天太阳升起不久，我就已经拿着锄头挖地了，一般挖不到十分钟就已经很累了，第二天还要继续，也不能逃避，唯一的选择就是咬牙坚持，但是后面逐渐就习惯了。很多东西都是这样，习惯成自然，从而转化成一种遇到事情咬牙挺过去的性格和潜能。
查理·包法利虽然特别勤勉老实，但是他身上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特点，就是他的天资不高。天资不高的人其实比比皆是，毫无问题，可是他有一个与此相互配合的性格特点——有点软弱。在这本小说里，包法利的性格特点起到了一个关键性的作用。包法利的爸爸觉得，这个孩子将来不会有太大的发展前景，所以对他的教育不是十分重视；但包法利的妈妈不一样，她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在这个社会环境中有竞争力，要给他安排一个更好的前程，所以好不容易跟丈夫争取到送包法利上学的机会。包法利学了医，当了医生，人生道路走得还算正常。但是我们能够看到包法利不是一个能够掌控自己命运的人，他性格里面的懦弱，让他很容易就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。
包法利成为医生之后，首要的任务应该是扮演好这个角色，成为一个有经验的医生，渐渐独当一面。这是一个适合不是特别有天赋的人的道路。但是他的妈妈不这样认为，她很快就给他找了一个每年收入一千二百法郎的寡妇——杜比克夫人。这个寡妇已经四十五岁了，而包法利当时才二十几岁。这里一个关键的因素，就是财富。这位母亲在这里表现出的是一个时代病症——一切向钱看。生活就是靠钱买来的，所以钱才是第一位。妈妈帮他找的这个寡妇，说到底就是一个钱柜。所以在这段婚姻里，看似是杜比克夫人成了包法利的妻子，实际上她成了包法利的主人，她会规定包法利穿什么衣服，还会拆他的信，偷听他跟其他女性在看病时的闲聊。
这样一个四十五岁的夫人，看起来好像给人一种窒息感，但这也是无法避免的。而且她自己心里也明白，她在这个年纪，跟这么一个小伙子结婚，其实一点安全感也没有。所以她竭尽自己生命的全部能量，要把这个婚姻稳固成铁打的江山。然而人的愚蠢之处就在这里，她的每一步都在无形中把这个男人推远。
婚姻最本质、最深刻的原理，就是进入婚姻的人，一定要感受到幸福。什么叫幸福？不是社会通用的那一套标准，而是家庭的温暖，这种温暖不能用金钱衡量。许多夫妻，实际上是婚姻中的单身者，他们只考虑自己。查理·包法利就遇到了这么一个女性，有钱但缺少灵性，这成为他生活里面一个很大的坎儿，他被严格地封闭起来，就像一个被捆在包裹里的婴儿。
这个时候，包法利本来应该吸取深刻的教训，有所醒悟，并且仔细地去思考怎么面对现在的这个婚姻。他需要思考离开这个女人要付出什么代价，付出这个代价需要什么勇气，需要什么样的价值观。他最需要突破的就是超越金钱，充分认识到金钱打造的生活是冰冷的。他本来可以这样思考，然后光明正大地处理眼下这个处境。
可是包法利没有这个认识，也没有这个能力，他只能随波逐流。随波逐流最大的风险是，外部可能会突然进来一个东西，让人在心里深处不可控地奔向一种不合适的生活， 从一个悲剧奔向另外一个悲剧。在这里我们可以体会到，爱情婚姻里一个最根本的特点是，如果夫妻双方没有共同成长，就绝对没有幸福的爱情，也绝对不会有幸福的婚姻。包法利就处于这样的状态。
有一天，他接到一封紧急信件，要他到一个很远的乡下给农场主卢欧先生治病。卢欧先生腿摔断了，需要动外科手术。这位农场主已经五十多岁了，长得又矮又胖，他的太太两年前去世了，家里还有个女儿爱玛。我们这本书的女主人公，这时候就出现了。
那么事情来了。包法利去看病的时候，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。他看到一个女孩子待在父亲身边，朝包法利看过来，眼神毫无顾虑，透着一种天真无邪且胆大的神情。她的头发从中间往两边分开，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，形成一种古典和乡村的质朴美。包法利感到画面十分美丽。爱玛脸颊红红的，就像没有恋爱过的女孩，面容像春色里的桃花。她那种纯净和天然的气质，与家里那位刻板的、让他窒息的妻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，强烈冲击了包法利的内心。
骨科手术一般打上石膏、缠上绷带，让病人静养就可以了。包法利嘴上说着三天以后来检查效果，结果第二天就又来了，他一个星期会不由自主地来两次，难掩对爱玛的喜爱。包法利这时也挺简单的，打着治病的旗号，跑得如此勤快。过了差不多一个月，卢欧老爹的腿就痊愈了。杜比克夫人感觉自己的丈夫有些不对劲儿——女性的直觉实在是敏锐，她相信包法利一定是有秘密了。
与此同时又发生了一件事，关于杜比克夫人的财产保管人。保管人制度，是让历史上欧洲的贵族制度得以延续的一个特别重要的制度，就像我们今天的信托一样，当时的继承人制度是将财产留给大儿子，但并不是直接给他，而是交给财产保管人，那些人善于理财。如果直接交给继承人，特别糟糕的情况就是他把钱两三下就挥霍掉了。如果有替主顾打理财富的人，他们就能合理经营城堡庄园、金银财宝之类的财产，这些财产就能获得比较好的保管甚至增值。
杜比克夫人一个巨大的不幸，就是她的财产保管人带着她的钱跑掉了，而且在这个过程中，包法利的父母发现这个四十五岁的儿媳妇，实际上夸大了自己的财产，增加了自己的诱惑力，她其实没有那么多的钱。后来包法利的父母特别生气，跑过来指责这个女人，结果这个女人一气之下，吐血死掉了。包法利的第一任太太就这样死了，但是包法利这个时候心里其实高兴得要命，他一门心思地爱上了爱玛，没过多久就向卢欧老爹提亲。
三、步入婚姻：爱玛的浪漫碰撞查理的平凡
卢欧老爹并不觉得包法利是一个特别适合结婚的人，他第一次看到包法利，就觉得这个人有些木讷、傻乎乎的。但是他眼下有了紧迫性。养女儿是很不容易的，你要付出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，尤其是在现代社会。卢欧这时候财务遇到了问题，他投资失败，压力很大，有一个到了适龄年纪还没出嫁的女儿，支出方面就有点困难了。
这是卢欧老爹想把爱玛赶紧嫁出去的原因之一。另一方面，包法利是一个平庸的人，他善良、品行端正、花销不大，哪怕简单地从门当户对的角度看，这个婚事的代价也不高。因此，他后来答应了包法利的提亲。包法利高兴坏了，但他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，他的内心想法、人生轨迹、对生活的追求，跟爱玛完全不是一条路的。
爱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？她十三岁就进了修道院里的寄宿女校读书，在这种学校里，她的教育是贵族式的，从吃穿用度再到各种细节、各种礼仪也是贵族式的。学校后来请来一个女教师，给大家念的书都是一些世俗小说，里边充斥着浪漫的爱情。所以爱玛在这个学校的教育下，接收到了具有现代要素的，跟女性的自由、解放有关的信息。她心里特别渴望这样的生活。
爱玛结婚了，她虽然不认为包法利先生是一个现代化的、开放的伴侣，但她还是希望婚后能跟查理一起去欣赏话剧、赛马、参加舞会等。她此前没有谈过恋爱，所以对未来的生活充满美好的想象。
我们中国有句老话：“江山易改，本性难移。”这句话在婚姻这个领域里尤为重要。很多人都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另一半，但那绝对是个幻想，结婚之前都已经如此度过了二十几年、三十几年，而你才认识人家那么短的时间，即便长一点也不过是两三年，你用这两三年试图去改变人家几十年形成的性格习惯，这难道不是天方夜谭吗？
每个人都有自己的“来龙去脉”，“来龙”是一个人从小积累的生活愿景、性格特点。一个人感到兴奋的点在哪里，他的幸福点就在哪里，让他丢掉那些过去，彻底颠覆之后重建，这怎么可能实现呢？我们爱一个人，就是爱他本来的样子，而不是我们要打造出来的样子。好的婚姻关系里面，双方都能畅所欲言，总是有话题，交流起来很轻松，不需要有所顾虑，不用总想着说什么对方才会高兴。即使一时没有要说的话，对方也能感到自然和轻松。但爱玛和查理这对夫妻的生活却是关碍重重。
在爱玛的内心深处，唯一符合天堂般的梦幻之地，是巴黎。巴黎确实美好，它有着诸多经典建筑如巴黎圣母院，有着沧桑的历史，城市里的每一个拐角都有属于它的故事。如果用现代大都市的标准来衡量，巴黎是一个符合全球城市的所在。它集政治中心、文化中心、经济中心、艺术中心和时尚中心于一体，有着海纳百川的文化氛围，尤其能够接纳新奇事物，越个性、越与众不同，就越受欢迎，有创新性的东西很大一部分最终会成为流行事物。
因此女性能在巴黎获得最大的愉悦感，时装、饰品、社交活动、舞会、沙龙，五花八门。然而爱玛的悲剧就在于她不在巴黎，而是在距离巴黎两百多公里的鲁昂地区，这是一个很保守的地方。之所以保守，是因为这里的生活条件好。整个法国只有鲁昂所在的东北地区是一个有峡谷和山谷的地方，是通向德国唯一的通道。过了山谷，就是两千多公里一望无际的平原，直至乌拉尔山。所以这里温差较大，是葡萄的极佳产区。顶级葡萄产地的标准之一就是温差，要足够暖和，也要冷到合适的程度，这样才能让葡萄里的糖分凝聚。所以这是全球著名的香槟产区。
当地居民享受着香槟文化和各种节庆，过着很朴实传统的简单生活，大家辛苦劳动，享受收获。这是一种简单而美好的自然经济条件下的生活生产，并且跟外部世界进行交换，人们感到满足。但是对爱玛来说，这个地方只是她的物理空间，却不是她的精神空间。她的精神空间在巴黎，她通过订阅杂志 报纸，关注各种巴黎传来的新事物，比如最新流行的歌曲，舞会、时装，等等。
爱玛很有灵性，她渴望丰富多彩的生活，但是没有看到这些流行时尚背后的丰富意义，她的喜欢与热爱都只停留在表面。福楼拜创作时是带着叹息之情描写爱玛的，他想探讨的是这么一个美好的女孩子，是怎么一步一步踏入自我毁灭的境地的。
由年轻带来的第一个误区，就是她以为丈夫是可以被自己改造的，结果结婚之后她完全陷入了绝望。可是她没有意识到，她对婚姻的期待是对方能让自己高兴，所以她带包法利去的都是一些制造欢快的空间，比如戏剧、舞会、赛马场以及时尚商店等。她从来没有认真地去关注包法利如何行医，了解一个医生的辛苦和不易，尤其是外科医生的工作很耗体力。尽管包法利平庸，但他不失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价值——朴实劳动。
爱玛看不起包法利，忘记自己需要对丈夫的朴实劳动给予最基本的尊重。一切悲剧都是从不尊重开始的。包法利行医收入尽管不太高，但是在当时的法国，医生也算是一个收入还不错的职业，因为生命无价，人们愿意为治病付出相应的金钱。
爱玛对生命的理解太表面了，一个医生的价值是什么，在做什么，她从来没有兴趣去了解。这就是爱玛的价值观和生命观，她喜欢用物质释放自己的欲望。在鲁昂这个地方她得不到巴黎给人的快乐，所以她就不断地买窗帘、台布这类装饰品，还有时装，等等。爱玛不明白一个道理，通过不断购物建立的生活永远不是自己的，因为没有自己的生命力灌注其中。在此我们可以看到爱玛有灵气且单纯的一面，但是也看到了巨大的缺陷。鲁昂这么一个保守、缺乏现代性的城市，无法带来精神的滋养，最后她只能寄托于远方的巴黎，在孤悬的状态中迷失了自己。
在这种状态下发生了一件事，有一位侯爵生病了，请包法利给他看病，包法利凭着运气又把他的病给治好了。侯爵设宴邀请包法利夫妇去他的田庄参加舞会。我们来看，公侯伯子男，侯爵处在贵族等级制度里边的第二级，如果用英国来参照，公爵一年法律约定的收入在两万英镑以上。包法利夫人来到舞会一看，就在心里默默感叹这里真是不得了。随后她又碰到一位子爵邀请她跳舞，更是让她无限向往这样的生活，对她来说这里简直变成了一个梦境。回家以后她大发脾气，对家里到处都不满意，最后她坚决要包法利搬了家。他们原来居住的地方尽管属于鲁昂地区，但实际上比较小，在她的坚持下，他们搬到了一个更大的地方。
四、禁忌的果实：爱玛对婚姻的初次背叛
坐着马车到达新居的第一天，爱玛遇到了赖昂。一个金色头发的青年，他在巴黎读书，目前在永镇的一个法律事务所见习。爱玛跟他一见如故，聊得特别投机，音乐、文学、咖啡、时尚以及最近新出的戏剧，越聊越开心。就在这个时候，爱玛人生第一次感觉一种快乐从内心喷涌而出，而且深深感觉到，赖昂就是自己的知己。
爱玛不久后生了一个女孩，生活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变化。同时又认识一个商人——勒乐。这是一个心机很深的商人，专门售卖各种时尚物品，还允许顾客赊账——接收赊账的商人是最危险的。勒乐经常上门推销巴黎的新玩意，任何新风尚他都会去订购，然后上门推销给爱玛。爱玛又正是一个消费型的人，这对她来说无疑是无底深渊。从伦理上讲，爱玛的行为是不正当的，因为她用的是丈夫的钱。一个善良的女子用别人的金钱时，应该是有分寸、有自尊的。然而因为爱上了赖昂，她把整个心思都投入到对赖昂持续、沉浸、无法自拔的情感中，她感到自己的生活、婚姻整个都不对劲了。她一开始很难面对这一切，有段时间也真的想摆脱这份感情。
如果赖昂是个有力量的人，那他跟女性交往的时候，应该能看到她的幸福，也能看到她的不幸福，但是赖昂不具备这样的力量。爱玛能跟他谈天说地，谈艺术，两个人都很高兴。恋爱不需要太大的精神力量，因为一切都是顺着进行，都是呈现自己让对方高兴的那一面，比如去看个电影、看个戏剧、喝个咖啡，有什么难的，有点钱就行。但是婚姻大不一样，婚姻需要生活的建设，需要双方付出的努力，这是婚姻的本质。所以我就说，单身是一个漫长的旅行，恋爱是一种透明的快乐，婚姻则是一种有限的幸福。
赖昂哪会理解这些，对爱玛他也不是真正地爱，并没有真正地从心里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斑驳和沉重。我们说恋爱的时候，为什么有时对方的一句话就让你彻底粉碎，因为他话里那种价值观的单薄和狭隘，让你绝望。赖昂也是一个跟爱玛一样没有成长起来的人，所以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，见了面很开心，分开以后很想念，但是渐渐地变成无话可说。
赖昂面临爱而不得，得了以后又觉得枯竭的状态，最后选择了离开。他不声不响地决定去巴黎把书念完，匆匆逃掉了。因此爱玛的第一次婚外情就这样中断了，对于爱玛来说这是一个粉碎性的存在，但另一方面，可能也是一个新的生机。
人生活的高度，跟精神的高度肯定是一致的。精神高度往往来自生活的锤炼。第一次受到生活如此沉重的打击，应该怎么去理解自己，怎么去理解生活，如果说爱玛在这里获得一个新的领悟，那么此刻她应该知道，生活应该有根系，应该有创造，应该有她要去千辛万苦打造的东西。
但是爱玛做不到这一点。我们说任何一个弱者都会埋怨别人，一切问题都归因于对方，这是一个没有成长的人，她没有力量去承担自己的责任，所以下意识地把一切过错推给对方。爱玛受到了严重的打击，但是打击之下，宿命还是没有一个根本的转换。她大病不起，十分痛苦，但是这个痛苦没有价值，没有带来自我认识的提升，也没有对新生活的领悟。
五、欲望的沉沦：爱玛的第二次背德冒险
这样的爱玛伤痕累累，她后面的悲剧更是顺理成章。后来她遇到了一个灾难性的人，就是这部小说里面的另外一个男人——罗道耳弗。这是个聪明至极的人，他是一个富有的地主，非常精明，他对这个世界看得特别透彻，看到这个世界的平庸，看到这个世界充满了很虚浮的装饰感。罗道耳弗内心深处渴望一种新鲜的生活。
有一天罗道耳弗生病了，来找包法利医生看病，一下子看到了爱玛，顿时无比惊艳。他脑中的第一个念头，就是如何把她弄到手。一个男性对女性最大的不尊重，就是对女性只有纯粹的身体欲望。像罗道耳弗这样的人，有那么多的人生经历，他应该知道人世的多艰、世事的风雨。一个好的男人去爱一个女人，首先想到的就是人生之难，知道对方美丽，但也知道她的人生有挑战。他会愿意跟她风雨同舟，给她一辈子的陪伴，这样心里才会安宁和香甜。这是对男人的基本要求。
然而罗道耳弗一看到爱玛，立刻释放的是一种肉体的欲望，开始处心积虑地勾引她。他知道自己怎么能吸引到爱玛，要让爱玛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没有朋友，没有人真正关心，很苦闷，很孤独的人。他知道爱玛就是这样的人，所以这样就能引起她的共情和同理心。罗道耳弗一定要把自己塑造成这样的形象，把对方跟自己拉到一个世界里去。
后来，永镇即将举办农业展览会，罗道耳弗知道爱玛一定会来。真的到了那一天，他看到爱玛时，故意装出一副大为吃惊的样子，好像意外地遇到了她。作为地主，他对农业展览会里面的产品非常熟悉，于是就主动提出给爱玛当向导，趁机跟她聊天。
他知道如果想要消除跟爱玛的情感距离，一定要先消除爱玛的道德感。懂女人心理的男人是最危险的，他会说你最爱听的话，会顺着你的心理节奏，一步一步让你失去辨别力。罗道耳弗就是这样的人。爱玛回家之后，一直忘不了他。这个罗道耳弗真是特别有计谋，他故意很长时间不去看爱玛，知道如果自己经常去拜访爱玛，对方反而会建立起防护意识，因为女性的首要需求是安全，如果有人跑上来大献殷勤，她们就会保持安全距离。所以罗道耳弗选择冷落她。
这一下，爱玛的心房失守了，她越来越焦虑，越来越想念他。当她的想念到达顶点，罗道耳弗出现了，对爱玛嘘寒问暖，对她说，你需要呼吸新鲜空气，我有匹马可以借给你，我们明天骑着马去山里走走。稍微清醒一点的人都会知道罗道耳弗有什么目的，但是爱玛看不出来，因为她对罗道耳弗已经想念至极。
爱玛第二天就跟他上山了。这里有一段关于包法利医生的描写，他明明知道妻子要跟一个男人去山上，但是他总是往善良的方向想。好男人都有一个特点，他们遇到一切事情都会往好的可能性上想，而不会想社会险恶的一面。他觉得爱玛如果能呼吸新鲜空气，对她的肺有好处。就这样，爱玛第二天跟着罗道耳弗上山，骑着马在山间起起伏伏，最终与他有了第一次性爱关系。爱玛追求的不是罗道耳弗的钱，她想象的是罗道耳弗有物质基础，能带她一起私奔，过上另外一种日子。但是她完全不知道的是，罗道耳弗可不是这么想的。罗道耳弗只想经历更多女性，逢场作戏。
其实罗道耳弗没想到的是，爱玛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他的人。他心灵深处还有一部分对艺术的追求，有对不同生活的渴望，也有那种对远方的期待，这些都是爱玛也拥有的。但是他被生活的惯性带着转了那么多圈之后，已经失去了内心的光亮，那种闪光的东西被浓浓大雾甚至被乌云遮蔽，这是罗道耳弗最大的悲剧。罗道耳弗的设想其实是得到她以后立刻把她推开，避免跟她有过多的拉扯，像他这样的人，在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时候，他不愿意承担生活的重量。
罗道耳弗跟爱玛狂热地好了一段时间之后，就开始想办法逃离。他离开的时候还给爱玛写了封信，说自己太弱小了，虽然很爱爱玛，但自己没办法给她带来幸福的生活，自己在这个地方简直痛苦得活不下去，于是只好远离开了。对爱玛的内心来说，一个最大的、粉碎性的打击，就是她看到罗道耳弗坐着马车逃走了，而且去了哪里呢？其实是去了附近的、他的另外一个情妇那里。
这跟看到赖昂离开的时候还不太一样，那时她还能站在窗前，拉开纱窗看一看，看到赖昂也在看她，然后马上把纱窗关上。这一刻，爱玛也是站在窗前，看到罗道耳弗逃走，立刻昏倒在地。我们读《包法利夫人》时，一定要知道爱玛是什么时候死的——就在这一刻，爱玛的心已经死了。她后面的自杀只是肉体上的死亡，这一刻是精神上的。
整个《包法利夫人》有个最大的特点：爱玛说过的所有话都是真话，在这个点上她就超越了太多的人。说真话的人，有真心的人，经受不起两次的打击。第一次打击还可以归因于自己识人不准，第二次打击就是对这个世界的否定，是对整个生活感到绝望，这一次问题就太大了。
这个时候，生活里所有的局限都不存在了，她此后的生活必然是进入到精神心理层面。女性心理学领域有一个关键词，叫自虐，即自我虐待。自虐可以释放出多种形态，比如这种狂热，一种义无反顾地走向毁灭，那种抛却一切，不计后果，把生活变成最后的美学，让一切都在极致里边消耗殆尽。这就是爱玛她跟其他女性很大的不同。
六、金钱危机：无度挥霍以致债台高筑
爱玛因此事重病不起，之后她在城里看戏的时候，又碰到了赖昂。此时已经时隔两年了，这个赖昂跟她搬到永镇第一夜，在那个餐厅里面看到的那个赖昂，已经判若两人了。一个人因为不敢面对自己的真爱而选择逃避，这让他的内心坍塌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弱者。到了巴黎之后，赖昂一扫原来学生时代的单纯，变成了一个玩世不恭的人，沧桑了，老了。精神一旦老去，人就什么都不在乎了。这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不再跟以往的激情、爱恋有关，而是上一次没有得到爱玛，只是与她光谈了一场恋爱，这次得赶快把她弄上床。这样的想法充斥他的内心。
爱玛看到赖昂，仿佛是在悬崖顶峰看到了一片玫瑰，她知道这片玫瑰是一个巨大的诱惑，是自己的深渊，但是她仍然愿意跳入其中。她跟赖昂就那么狂热地开始了一段恋情，恋爱的时候她不顾一切，疯狂地给他买东西，幽会的宾馆都选鲁昂城里最高级的，享受的都是特别昂贵的食物。爱玛根本不在乎，甚至把包法利继承的祖产都挥霍在了这些地方。她的生活奢侈至极，但这一切的开销都靠借债。这种疯狂的、不顾一切的态度，正是一个精神已死的人才会有的毁灭性举动。
最后，爱玛的人生终于走到头了。在小说的结尾，商人拿着她以前欠下的账单来找她，无形中爱玛已经欠下了八千法郎，相当于今天的七十多万人民币，在当时这是很大的一笔钱，爱玛又没有收入来源，丈夫的祖产也被卖掉了，这么多债，二十四小时之内如果还不上，债主就要开始清算她的家产，所有的事情都要被揭露，而包法利对此还一无所知。
爱玛向高利贷商人求情，请他再宽限一些时间，但商人清楚，即使再宽限，她也无力偿还。这时，商人就露出了另外一个面孔，冷酷无情，坚决不同意，因为他要通过夺取爱玛的房产和她所有买来的东西去变现，才能让自己从中获取利益。爱玛又去向赖昂求援，希望赖昂在事务所可以通过各种关系帮她筹一笔钱。然而赖昂本来就不是要跟爱玛共命运的人，面对爱玛的求助，他立刻就说借不到，而且开始躲着她。
七、绝望的结局：爱玛的生命走向终点
走投无路之际，她只好向律师借钱，但是这个人提出了一个条件，要爱玛跟他共度一夜他才愿意。这一点小说写得非常好，很多人在生存的压力之下可能会屈服，来遮盖生活里的巨大悲剧。然而爱玛面对这唯一的生路，她拒绝了，因为不愿意失去自己作为一个女性应有的尊严。
后来她又去找了罗道耳弗，向他求助，罗道耳弗明明很有钱，却说自己没钱。爱玛此刻才算是终于清醒过来，发现这个世界根本不值得一活。爱玛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有人在真正地爱她，她缺乏我们说的成长，不懂得感知爱，但哪怕今天她发现了这一点，可能也太晚了。爱玛如果早一点认识到她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粗茶淡饭的幸福，那么也许她会有另外一个活法了。
最后她冲到药房，直接冲向二楼那个放药的小柜子，非常熟练地打开了其中装着砒霜的那个小盒子，然后抓起砒霜来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。药房学徒惊呆了，甚至没来得及制止。
爱玛自杀前的最后一刻，想起自己的丈夫。“你是好人”，她去自杀之前，对包法利说了这句话。福楼拜在写到这个结局的时候特别痛苦，一个单纯的、有灵气的女孩子，为什么一步一步走到了这个地步？她既有对生活的向往，又经历过形形色色、光怪陆离的人性，最终却是这样的结局。这就是福楼拜对生活发出感叹的地方。
爱玛死后，包法利医生不得不为了还债卖光全部家产，即便如此还是债台高筑，他依然要努力还债。然而，他内心里对妻子还是无限地怀念。对一个俗常庸人来说，遇到这样的事情他要气死了、恨死了，这样的女人，恨不得诅咒她下地狱。但是包法利不同，他把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卖了，却保留了爱玛原来住的房间，让爱玛所有的东西保持原样。后来他在整理遗物的时候，拉开抽屉，看见自己的妻子和赖昂往来的那么多封情书，以及她保存的罗道耳弗的画像，他伤心欲绝，很多天没有出门，把自己关在家里去消化这件事情。但他还是很怀念爱玛。
即便《包法利夫人》这本书是一本十分现实主义的作品，但是读到最后，却能读出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浪漫主义。包法利医生就是另外一个维度上的浪漫，他的浪漫不是通过看赛马、看话剧、听音乐、搞艺术来实现，而是用心里那一份守拙，那一份愚爱，那一份一生不变。他这样的男人，是一个稀有的存在。然而生命的代价太过沉重，最后有一天他坐在院子里，忽然间头这么一歪，死了。他们的女儿年纪还小，后来被寄养在姨妈家里，姨妈家道中落后，这个女孩被送到了纱厂，成为社会最底层的一个纺纱工。
八、阅读《包法利夫人》的现实意义
这篇小说充满了反转，最后包法利的形象让人特别感动。尽管不了解她的精神世界，却只有他能看到爱玛的可爱，然后为这一眼付出一生。虽然他医术平庸，但是他的情感代表传统和保守主义最美好的一面——一种长期主义，一种坚韧。他的婚姻选择错了，如果他选了任何一个朴实一点的对象，过得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温暖的生活了。但是在作者福楼拜的眼中，真正的人生就是一场病，就是一种不合理且无法选择的命运，包法利就是只能跟爱玛在一起，无怨无悔地承受全部的痛苦。
文学写的不是全社会通用的小美，文学写的就是生命深处的波澜起伏、惊涛骇浪、千山万水，写的就是生命不同之处。这是真正的小说，从这句话来讲，包法利无愧一生，无愧于他的生活。他最后默默地坐在院子里，一天又一天地想着这一切，他的体会是别人无法感同身受的。我们说“朝闻道，夕死可矣”，包法利在一生的最后领悟了很多东西，对自己生命的接纳，对自己曾经爱过一生没有放弃的人的接纳，对命运的接纳，这里就体现了一种超凡性。这也是这本书为什么他没有把它命名为《爱玛》的原因，按道理说如果换一个角度可能这本书应该叫《爱玛》，但是它还是叫《包法利夫人》。
欲望不是原罪，但欲望背后是选择，选择背后是创造，创造背后是坚持，坚持之中是劳动，是人生最高的艺术。我觉得所有的年轻人都要看看《包法利夫人》，渴望的生活如何得到，不是通过婚姻，不是通过别人，而是要自己面对社会的挑战，有自己明确的价值意识，明白自己的局限性。
《包法利夫人》特别值得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，细细体会。作为女孩子，要警惕赖昂式的肤浅，文青气质没问题，但是如果没有面对现实，就只剩逃避和沉沦；也要警惕罗道耳弗这样的人，花言巧语，背后有财富的支撑，任何人都可能是他要猎取的对象；还要看到包法利这样一个看上去平庸，内心有无限深情的人。